1
一切都是黑暗的:墳樣黑暗的是山,凸形黑暗的是牆,筆直黑暗的是樹,條狀黑暗的是路,不知從哪個黑洞里啐出了一口黑暗的風,在這黑暗的夜裡越刮越大,咔哧咔哧咔哧咔哧,像一把黑暗的剔骨鋼刀,一刀一刀地,剝皮一般,剝出了一個黑暗的人。他的色澤比其他的黑暗都要淺一些,更接近於一種鉛灰色,凝重而模糊。他走得很慢,不時停下腳步,掂掂頭頂黑暗的天,跺跺腳下黑暗的路,看似無意地側側身子,觀察著身後有無跟蹤的人,然後繼續往前走,一直走進了通往掃鼠嶺的那條黑暗的小巷。
小巷裡沒有人,兩邊的圍牆泛著冷冷的光。路過露在圍牆外面的地鐵站口的時候,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那扇厚厚的鋼板防盜門,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了通往苗圃的鐵柵欄門前。門是半開著的,掃鼠嶺案件發生後,這裡被警方封鎖了一陣子,但隨著犯罪現場勘查工作的結束,又被打開了,原來在門上掛著的那根象徵性的鐵鏈子還掛著,只是旁邊多了條禁止出入的黃色膠帶,在風中飄得像風乾了的豬大腸。
他沒有猶豫,徑直走了進去,沿著坑坑窪窪的土路往前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了那個站在隧道風亭旁邊的人。
借著不遠處公交自動化設計研究院的燈光,可以看出,那是個中等個子的男人,年齡在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不胖也不瘦,穿一身深灰色的連帽衫和同樣色澤的彈力長褲,手插在褲兜里。他的腰板很直,昂首挺胸,乾淨的娃娃臉上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神色沉靜,好像正在思索著什麼。
剛剛走進苗圃的人輕輕咳了一聲,娃娃臉看到了他,端詳了他片刻,嘴角露出了微笑:「周立平嗎?我是呼延雲。」
周立平面無表情:「你找我什麼事?」
呼延雲有些尷尬:「那個……你肯定知道我吧?」
周立平點了點頭。
「我和林香茗是好朋友。」說完,呼延雲看看周立平的神色,覺得對方跟自己毫無談興,只好直入主題,「十年前,西郊連環兇殺案發生之後,香茗一直為你辯護,為此得罪了很多人,我很好奇地問過他為什麼這樣做,他不願意跟我說得太多。掃鼠嶺上一把火燒起來,牽扯到了香茗,很多人都在說,都是由於他當年縱凶導致了今天的大案,而香茗現在又沒法出來替自己辯解,於是我就得儘儘好朋友的義務了……」
「掃鼠嶺的案子,跟我無關。」周立平說。
「這要看怎麼說了。」呼延雲說。
「怎麼說?」周立平冷笑了一聲,「你覺得咱們人民警察要是在我身上發現一根頭髮絲兒的嫌疑,能讓我走出看守所的大門?」
呼延雲搖了搖頭:「公正地說,恰恰是因為這幾年國家加強法制建設,在各類案件中堅持疑罪從無的原則,才讓你獲釋的。」
「這麼說,你認為我還是有嫌疑的?」
呼延雲望著周立平。十年了,這是兩人第一次面對面相見。儘管呼延雲早就知道他,知道他十年前牽涉的那場驚天大案有多麼的血腥,知道他曾經被市民們描繪成怎樣兇殘的惡魔,知道香茗為了替他辯解幾乎成為全社會的公敵,也知道他在掃鼠嶺案件發生後從重大嫌疑到被釋出獄的全過程……就在半個多月的時間裡,呼延雲彷彿把過去的十年重新走了一遍,雖然他揭開了很多塵封往事的謎底,但在這一刻,在他傍晚打電話把周立平約到掃鼠嶺上見面,在周立平就站在他對面的時候,他忽然開始困惑自己做這一切的意義。十年前,他還是個大學生,意氣風發、慷慨激昂,甚至於在走上社會、遭受無數的挫折和打擊之後,他依然對自己的推理才能充滿自豪和驕傲,那是一種堅信通過百折不撓的探求,終可以找到真相乃至真理的自信。但是最近幾年,特別是在遇到了越來越多掃鼠嶺這樣的案件和周立平這樣的人之後,他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被他揭發的每一個真兇,歸根結底都是為命運驅使而無能為力的可憐蟲,他看到他們在命運織就的大網裡受到重重的束縛,因困頓而掙扎,因窒息而瘋狂,並在瘋狂中傷害著同樣在網中的其他困獸……他指證了他們,揭發了他們,但對那張鑄就一切悲劇的大網,他可是毫無辦法。
何況周立平又是那樣的特殊,甚至連瘋狂都算不上……
呼延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周立平,我知道你被關了這麼久,剛剛放出來,不想再提這件事,不想再到這裡來,但是關於掃鼠嶺這件案子,我還是想心平氣和地跟你說一說我的想法。你問我是不是依然覺得你有嫌疑,實話實說,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我覺得:這個案子之所以破不了——正是因為警方在不遺餘力地尋找你的嫌疑的緣故。」
周立平石頭一樣僵硬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所有的案件,從案發的那一刻起,警方要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尋找證據,鎖定目標和抓捕嫌犯。掃鼠嶺案件本來也不應該例外,但是當警方發現你的蹤跡曾經在案發當晚出現在掃鼠嶺下面那條公路上時,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認定你就是真兇。儘管十年前的西郊連環兇殺案,你因為證據不足而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但在每位警察的心裡,你就是殺死那些女孩以及房志峰的罪魁禍首,為了避免你脫逃,杜建平帶隊在第一時間完成了對你的抓捕——恰恰從這一刻起,正常的偵緝順序被改變了,或者說正確的刑偵邏輯被擾亂了。從『一尋找證據,二鎖定目標,三抓捕嫌犯』,突然變成了『一鎖定目標,二抓捕嫌犯,三尋找證據』。說起來,十年前對你的抓捕,也是因為我的一個不夠嚴密的推理幫助警方過早地完成了對你的鎖定,這真是造化弄人啊!」呼延雲苦笑道,「當然,警方很快就發現了這個失誤,跟已經掌握的證據相比,對你的鎖定和抓捕明顯是過早了,接下來只能亡羊補牢,邊審邊查了,誰知你做出的口供,雖然不無荒誕可笑之處——比如你是從掃鼠嶺跑著去杏雨路的,比如你去杏雨路的目的是跟李志勇打架,比如你在約架前還好整以暇地繞了個彎兒去太平間把張春陽的屍體放進冰櫃——它們雖不合理,但是合情,本來人生就充滿了合情不合理,何況你又是一位在眾人眼中不按常理出牌的殺人狂,做出這些事是完全說得通的。不過警方並沒有死心,他們依然堅信你就是掃鼠嶺一案的真兇,並從此開始夜以繼日、一絲不苟的縝密工作,希望能找到證據戳穿你的謊言、破解你的不在場證明,可惜半個多月過去,他們好像一群剝洋蔥的人,你是被越剝越白,他們可就是淚流滿面。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警察們對此困惑不解,直到得知那三個孩子是受不了邢啟聖的凌辱而自殺,他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你並不是真兇,原來你確實如你自己所言,只是一個半途介入案件,並被邢啟聖利用來『頂鍋』的人。」
「我想,這一點隨著偵緝工作的進行,越來越成為所有警員的共識:你在案發當晚的六點左右,在家附近的便利店買了兩罐啤酒,而且還把它們喝光了,這說明你並沒有出車的準備,也就是說沒有作案的準備;一位計程車司機證明,當晚九點左右在夏荷街道接到過一位打車的男子,一直開到了童佑護育院門口,計程車行駛記錄顯示耗時二十分鐘,而那位司機從一堆照片中很快就找到了你,這再一次說明你當晚給邢啟聖開車是個偶發的行為;還有,天眼系統已經把你途經的每一個路口的視頻、照片都提取和加以分析,絲毫看不出你在開車過程中有任何躲避或遮擋攝像頭的企圖,甚至將你從前開車的監控視頻進行了比對,證明你當晚的體態和神情一切如常;還有,那輛斯派被發現後,方向盤、車門把手被用消毒濕巾擦拭過,沒有留下指紋,而這一點則又一次降低了你是兇手的嫌疑,因為假如你是真兇,則以你司機的身份,又經常開這輛車,在方向盤上留下指紋純屬正常,毫無擦拭的必要。」呼延雲輕輕地甩了一下手,「與此同時,證明邢啟聖是惡意陷害你的證據也一樁樁浮出水面:比如他在你開車的全程都躺倒在後排,用來遮蔽自己被攝像頭拍到;還有,無論荷風大酒店一層酒吧的結賬小票,還是屍檢結果都證明,當晚邢啟聖滴酒未沾,但乙醚空氣探測儀顯示,那輛即便是過了好幾天才被找到的斯派車內,依然有名貴洋酒留下的濃重的酒精氣味,而那種洋酒只在他自己的酒櫃里有,結合他上車後躺倒在后座和你的相關供詞,很明顯他是在衣服上灑上洋酒後,裝醉讓你開車,這樣天眼系統才能『記錄』下當晚運屍的人是你,而且車中只有你一個人;當然還有最最重要的,他有焚燒孩子們屍體的動機,妄圖用這種方法滅除自己姦汙孩子的罪證,而你則完全沒有這一動機。
「當這些被端上檯面時,不要說警方,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人,都能做出判定:你可以從這個案件中被『剔除』了,尤其是你提供的那個非常有力的不在場證明:當晚十一點前,你曾經跑步到達愛心醫院太平間,把張春陽的屍體搬進冰櫃,計時系統顯示那個T-E-3冰櫃當晚只開關過一次,是在十點五十分,而且按照工人們的說法,『冰櫃的計時系統是獨立內置的,自帶電池,就算停電了,冰櫃也照常計時』——假如掃鼠嶺上的案件是你所為,你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報警電話顯示邢啟聖十點半還活著,假如你殺了他,拋屍、焚屍,然後再挪動斯派,就算速度再快,完事你也不可能只用十分鐘就趕到愛心醫院太平間,而且由於是突發情況,你也不可能臨時找個人代替你去搬屍,何況警方核實過你的手機通信記錄,當晚,你除了接聽邢啟聖找你做代駕之外,只在十點四十分給李志勇打過一個約架的電話……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李志勇是你的幫凶,他幫你運張春陽的屍體,藉此為你製造不在場證明,可是天眼系統拍攝到當晚他的行車記錄,就是從家直接開到杏雨路,上述一切都說明了一件事——殺死邢啟聖的另有其人!」
聽完這句話,周立平的神情明顯鬆弛了一些。
「是的,還有另外一個人,我們姑且叫他『X』吧!」呼延雲開始習慣性地在分析案情時來來回回地踱步,「種種跡象表明,是他跟邢啟聖合謀了焚屍並嫁禍於你的行動,因為邢啟聖雖然卑鄙下作,但無能至極,案發那天的早晨發現孩子死亡之後,根據崔玉翠的供詞,他驚慌失措,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應對這一突發事件,他必須馬上找到那個唯一能幫他出謀劃策的人,而警方調出邢啟聖的手機通話記錄,他在那之後打通了一個電話號碼,號碼的主人就是張春陽。不久,邢啟聖就開車前往荷風大酒店找張春陽商議去了。此後直到掃鼠嶺上的大火熊熊燃起,邢啟聖再沒有長時間地和其他人通話或在一起。」呼延雲說,「這說明,張春陽就是那個給他在幕後出謀劃策的『X』!」
停了一停,呼延雲接著說:「從諸多與張春陽接觸過的人那裡,可以得到對此人差不多的同一印象:這是一個『膽大妄為、自作聰明』的為非作歹之徒,他利用自己和陶灼夭的特殊關係,在愛心慈善基金會裡撈到了不少好處,他也與邢啟聖狼狽為奸,長期擔任他的狗頭軍師,此外他曾經做過健身教練,身強體壯,無論是殺人的膽量還是能力,都沒有問題。極有可能,他在聽邢啟聖說起三個孩子自殺不知道該怎麼善後的時候,馬上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告訴邢啟聖,現在市裡治安抓得很嚴,想運出本市幾乎是不可能的,一旦走高速被抽檢發現是要命的事,最好是運到西山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埋了,但是就這麼開車去西山亂轉,不一定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公路附近肯定不行,往沒有路的山裡走,三具屍體怎麼運輸是個大麻煩,所以折中的方法是就近找一處很少有人去的地方,把屍體一扔,一燒,一埋,完事。因為張春陽有健身的習慣,且經常到掃鼠嶺來爬山什麼的,所以知道那個隧道風亭,也知道這一帶短期內沒有開發或遷建的計劃,拋屍後弄點兒土往下一蓋,幾年都不會有人發現,這麼長的時間辦移民都夠了。邢啟聖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可是他擔心這事兒早晚會暴露,一旦發現屍體,查出屍源,再一調天眼系統,肯定能發現是他開車運屍的,到時候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人民警察也能把他給逮回來。張春陽說這有啥可發愁的,你眼前不就有一個現成『頂鍋』的嗎?你只要讓他開車,或者說只要警察一看到他那張臉,百分之百會認定一切都是他乾的。邢啟聖一聽,立刻明白了他所指的人是誰,不禁拍案叫絕。接下來就是具體執行了。邢啟聖騙你開車帶他上山,然後自己把車開進這個苗圃,與早已等候在這裡的張春陽會合,拋屍過程中,也許是發生了糾紛,也許張春陽想連邢啟聖一起殺了滅口,於是弄死了邢啟聖,也拋進了隧道風亭……嗯,如果一切真是這樣,那麼整個案件就真相大白了——」
呼延雲的聲音戛然而止。
周立平望著他,目光陰冷。
「可惜。」呼延雲搖了搖頭,「可惜,偏偏有一件事,是怎麼都說不通的,那就是張春陽當晚突然死亡,屍體被邢啟聖運到了愛心醫院太平間,在十點五十分的時候,他已經被你塞進了冰櫃。」
2
風停了,苗圃里漂浮起了乳白色的暮靄,夜靄越來越濃,果樹、土路、滑蓋棺材一樣的地鐵站、隧道風亭以及隧道風亭邊相對而站的兩個人,都被籠罩在了謎一樣的瀰漫里。
周立平原本稜角分明的嘴臉,像隔了一層毛玻璃似的看不清晰。
呼延雲卻絲毫不在乎他現在是什麼樣的神情:「下面,我想轉換一下話題,說說張春陽之死,因為這件事跟後來發生的掃鼠嶺案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對於張春陽的猝死到底是真是假,在警方內部是有爭議的,從我調查的種種情況來看,我傾向於,當晚在荷風大酒店發生的『馬上風』事件,其實是張春陽和邢啟聖合謀導演的一齣戲。
「對於將要結婚的陶灼夭而言,過去的性玩具張春陽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這對張春陽而言可是致命的,假如失去了陶灼夭這座靠山,他算什麼?說難聽點兒不過是個『鴨子』,他過去能打著情人的旗號去基金會下屬單位坑蒙拐騙,現在誰還會搭理他?所以張春陽肯定是急於挽救這段『感情』的,可是陶灼夭與未婚夫姜磊的婚姻有著多重目的,是關係到陶家能否繼續在愛心慈善基金會立足的一樁『買賣』,出不得半點兒差錯,所以任憑張春陽想盡辦法也『春心喚不回』……不妨換個角度,設身處地地站在張春陽的立場,想想他的處境,想想已經習慣了吃軟飯的他脫離陶灼夭之後靠什麼繼續在這座大城市裡生存,就知道他已經無路可走,唯一的辦法就是最後敲詐陶灼夭一筆錢。」說著,呼延雲舉起右手,用食指和大拇指做了一個「圈」,「我在勘查荷風大酒店陶灼夭的卧室時,發現那扇隔開卧室和會客廳的實木推拉門打開時,在兩個重疊的門框上方會出現這麼一個透孔,和我同行的李志勇認為那是偷窺用的,其實他錯了——那個孔洞是專門為了安裝微型攝像機用的。
「我觀察了一下透孔的內部,從邊上碎碴兒的色澤來看,是新挖的,也就是說用拍攝視頻來訛詐的陰謀是最近策劃的。問題是,單純拍攝和陶灼夭做愛的視頻沒什麼用,實話說上層社會的那幫名媛,有幾個私生活乾淨的?就算拿性愛視頻訛詐,也詐不出幾個錢來,而死亡就不一樣了,一旦死了人,又把情人的屍體『私下裡』處理掉,流傳到社會上去,不僅淫邪還違法,這對陶灼夭可是致命的打擊,就算結了婚也要離,他們陶家在愛心慈善基金會的地位肯定不保!」
說到這裡,呼延雲突然放低了聲音:「但是,這件事有一個關卡必須要過。監控視頻好拍,讓陶灼夭相信張春陽真的死了可不容易,肯定需要一個專業的醫生來判定,而且假如陶灼夭稍有頭腦,就算當場相信張春陽真的死了,保不齊冷靜下來後,還會去進一步核實,所以最好是找一個真正的醫生來充當這個『死托兒』,最大限度減少甚至消除陶灼夭的疑心。這個醫生必須得是陶灼夭絕對信得過的,在發生『醜聞』時唯一能求援的,當然,他還得是跟張春陽穿一條褲子的鐵杆朋友,這個人除了邢啟聖,不做第二人想。
「但是——抱歉我又要說個『但是』。」呼延雲望著周立平說,「但是不要忘了,邢啟聖固然跟張春陽狼狽為奸,但是歸根結底,陶灼夭才是他的真正靠山,他與弟弟邢啟賢不和,又一屁股腌臢賬,這麼多年來都是陶家罩著他,才讓他這麼個爛貨活得人五人六的。幫張春陽訛詐陶灼夭,對他邢啟聖有什麼好處?邢啟聖齷齪,可是卻不傻,這一點張春陽也很清楚。想讓一個人就範,要麼給他好處,要麼抓他把柄,當邢啟聖著急忙慌地把童佑護育院三個孩子自殺的事情告訴張春陽的時候,張春陽知道:把柄來了。他迅速幫邢啟聖制訂了毀跡滅屍、嫁禍於人的計劃,但作為交換,邢啟聖也必須當著陶灼夭的面給他做一次『死亡鑒定』,然後趁著陶灼夭不備拆走攝像機,等到把掃鼠嶺的事情搞定再交給張春陽,張春陽從此隱姓埋名,假裝死掉,再找個親戚用視頻敲詐陶灼夭,這可是一張提取金額不封頂、提取次數無限次的『超級信用卡』——當然,張春陽恐怕還有更加邪惡的計劃,那就是事後不僅可以用視頻敲詐陶灼夭,還可以用隧道風亭下面的屍體勒索邢啟聖,一家兩吃,到時候邢啟聖只能自認倒霉,任憑他予取予奪。
「除了那個透孔外,還有一點能證明我的這個推測。案發當天,邢啟聖早在下午兩點半就已經趕到荷風大酒店,與張春陽匯合。等張春陽把陶灼夭約出來後,他就躲到荷風大酒店一層酒吧去了,並在七點多給陶灼夭打電話,以『彙報工作』為借口說要來見她,其實是暗示陶灼夭自己就在附近。酒吧的攝像頭拍到,邢啟聖在吃飯時,一直頻頻看手機,等到八點二十電話響起時,整場好戲就開演了。」呼延雲做了一個拉幕的姿勢,「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一切正如張春陽預料的那樣,陶灼夭那個毫不經事的千金大小姐,面對床上趴著的一具屍體,驚慌失措、方寸大亂,不但打電話向邢啟聖求援,還在邢啟聖做出死亡鑒定後,決定坐飛機出逃,為了把戲演足,確保張春陽的死亡有其他人目擊和作證,邢啟聖先將張春陽運到愛心醫院太平間,放在停屍車上,開具了死亡證明,然後開著那輛斯派回到童佑護育院,一邊把三個孩子的屍體裝進後備廂,一邊打電話請你來幫忙代駕——」
「你的意思是說——」周立平突然開了腔,「邢啟聖叫我去做代駕的時候,假死的張春陽溜出太平間,跑到這掃鼠嶺上等著他,把剩下的『活兒』做完?」
「不不不!」呼延雲大搖其頭,「張春陽不可能是那個X!沒錯,等邢啟聖離開後,他偽裝成祭奠死者的家屬走出了太平間,反正那兩個值班工人每天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會在意是不是有個『死人』活了過來——不過張春陽可沒有去掃鼠嶺,而是步行去了不遠處的另外一個地方,這個待會兒再說……不要忘了,如果他真是那個X,那麼他也存在著一個跟你一樣無法克服的困難:他怎麼可能在十點半殺死邢啟聖之後,拋屍放火挪車,然後十點五十趕到愛心醫院太平間,躺到停屍車上?要知道,在冰櫃里發現了他的手機,當晚他並沒有使用任何一款叫車App的記錄,警方調查了攝像頭拍下的當晚所有途經掃鼠嶺的計程車和黑車,也沒有司機記得曾經搭載過這麼一個人……我考慮過其他可能:比如十點半打給一一〇報警電話的聲音是事先錄製好的,只是在打通報警電話後播放,以製造不在場證明,但刑事技術處給出的鑒定證明,那個聲音肯定是邢啟聖的,而且肯定是自然條件下的同期聲,甚至背景音還聽得見那個(他指了指纏在樹枝上的風車)發出的咔嗒咔嗒聲,所以十點半的時候邢啟聖百分之百還活在這個世上。還有其他類似的種種假設,但最終都被我自己推翻了……當然還有最要命的:張春陽回到太平間後,是誰、又是用了什麼辦法,把這麼一個大活人搬進冰櫃的呢?
「這真是一個讓人頭疼的案子啊!不過越是這樣,反倒越激發了我挑戰這個案件的興趣。」呼延雲敲了敲自己的腦瓜,把目光再一次對準了周立平,「我知道,你看過不少偵探小說,那麼你肯定知道,刑警跟推理者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人,刑偵工作要求的是尋找完整、充分的證據,並根據這些證據構建起一條嚴密的、邏輯無誤的證據鏈,順藤摸瓜找到罪犯,而推理則不然。推理得以運用的前提,恰恰是證據不足、不夠、不完整,於是在有限的嫌疑人當中,通過邏輯推演的方式尋找到口供和行為中的邏輯漏洞,迫使真兇繳械投降,這才是推理者的看家本領。所以當我介入這個案件的時候,我覺得特別好笑,怎麼這一回警方幹了推理者的事兒,而且居然越想找嫌犯的嫌疑,就越幫他洗得乾淨呢?那好吧,既然你們佔了我的道兒,那我就到你們的道兒上去溜達溜達,當我按照警方本應採取的『正向』方式,從頭開始對這一案件條分縷析時,反而發現了警方一直沒有注意到的,一種貫穿了案件始終的——不恰感。」
3
咔叭!
一陣突如其來的夜風,將旁邊那棵槐樹上的枯枝吹斷了,正好掉落在他們不遠處。
呼延雲走過去,將枯枝撿起,摸了摸它參差而鋒利的斷碴,繼續對周立平說:「不恰感……這個詞太文藝了,或者用個更加通俗的辭彙吧,斷裂,嗯,就是這個詞,整個案件無處不在地充斥著斷裂感……不過,在解釋這種感覺之前,我們不妨分析一下張春陽給邢啟聖制訂的李代桃僵之計,也就是讓你開車送邢啟聖到嶺下,全程讓你的臉孔暴露在天眼監控系統下的做法,到底是妙計還是昏著。
「我相信,如果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尋常人,或者因為對人類犯罪的神秘天性感到好奇而讀了幾本偵探小說的讀者,一定會覺得,這個計策不錯啊,至少使自己成功躲開了天眼的追蹤,而且找了個替死鬼……可是,對於真正有經驗的刑事犯罪分子而言,他們一定會對這個計劃嗤之以鼻:真以為把孩子們衣服扒光潑上汽油一燒就查不出他們的身份了嗎?真以為警方只憑天眼系統拍攝到的畫面就會給一個無辜者定罪嗎?真以為警察堅信你周立平是兇手就對你供出車后座上還躺著一個人不做任何調查嗎?所以說,無論這個給邢啟聖制訂了計劃的X是誰,他在邢啟聖開車進入苗圃之前策劃的一系列行為,說到底都是看似巧妙其實幼稚可笑、不堪一擊的詭計。這個人也許比邢啟聖高明一點兒,但絕對不是職業罪犯,頂多算是個『票友』。
「但是,接下來,在我們腳下,在這座苗圃,在這個隧道風亭邊發生的案件,出現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大逆轉。」呼延雲用手輕輕地掃了一下隧道風亭冰涼的檯面,突然提高了聲音,「那個殺死邢啟聖的兇手,處處表現出了『優秀』——抱歉我用詞不準確——應該說是『專業』的犯罪素質:在時間緊迫、周圍光照條件很差的情況下,他對犯罪現場足跡的清潔與打掃非常細緻,他用火燎的方式消除了後背與隧道風亭水泥壁面摩擦時留下的微量痕迹,他不僅注意到了在拋屍前後拆卸和安裝隧道風亭的防護網時不能留下指紋這一極其容易疏忽的細節,而且在用濕巾擦拭斯派車的方向盤和門把手以時也操作精確,毫無遺漏,還有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居然把那輛斯派開上掃鼠嶺後繞了一個圈,又開回到了外面那條小巷子里,因為他清楚警方在犯罪現場進行勘查的前提是開闢無障礙通道,由於斯派堵住了道路,在一時找不到車主的情況下,肯定會被拖到交通隊去,使警方囿於思維模式的局限,在最佳破案時間裡找不到這輛車,這足以說明兇手具有非常豐富的反偵查經驗!
「我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現代刑偵科學特彆強調『邏輯樹』這個概念,就是說,幾乎所有的犯罪行為都可以用樹形圖來標示和解構其內在邏輯,這是因為所有的犯罪行為,其無論在實施過程中出現怎樣的偶發情況,犯罪分子都是遵循其初始的犯罪習慣和行為邏輯來處理這些情況的。」說到這裡,他又用手慢慢地捋過那根枯枝的斷碴,「只有一種例外,那就是這個犯罪原本就是——嫁接的。」
他抬起頭看著周立平,周立平一直站在原地,保持一個姿勢地望著他,臉上依舊毫無表情。
「所謂嫁接,就是說一個看似完整的犯罪行為,究其實,是兩個不同的人分別完成的,當然,我說的這兩個人絕不是什麼同夥,因為同夥作案依然會遵循邏輯樹的原則,表現出大致相同的犯罪習慣和富有延續性的邏輯軌跡。我說的嫁接,是指這兩個人從一開始都對對方的犯罪動機、所作所為和終極目的毫無所知。這兩個人不但不是同夥,而且可能完全是路人甚至仇人,只是因為非常偶然的原因,前者的行為被突然中止,後者繼續實施前者未完成的犯罪——在掃鼠嶺案件中,就出現了明顯的嫁接特徵,不錯,看上去這的確是一根完整的樹枝,可是只要細細一琢磨,就會發現清晰的斷碴。」說著,呼延雲把那根枯枝扔在地上,「而我要尋找的,就是那個截和了邢啟聖的人。」
「你找到了?」周立平問。
「找到了。」
「他是誰?」
「你覺得他會是誰?」
「這我想不出來——也許是他的仇家,或者,乾脆就是一個過路的,目睹到邢啟聖拋屍,跟他發生了搏鬥,失手將他殺死,然後驚慌中把屍體也拋到井下,放了一把火……」
「不是的,那個嫁接了邢啟聖罪行的人,不可能是他的什麼仇家,一來做這麼慘無人道的事,他怎麼會找自己的仇家來幫忙?二來哪兒有那麼巧的事,他沒通知仇家,偏偏拋屍的時候,被某個喜歡在月黑風高的深夜到掃鼠嶺上散步的仇家撞上了……至於路人的說法,更是不值一駁,現場勘查表明,邢啟聖遇害前,絲毫沒有逃跑或反抗的跡象,就像見到老虎的小雞一樣乖乖地坐以待斃,這說明那個兇手一定是邢啟聖早就認識並感到畏懼的人,這說明那個兇手一定早就置身於導致這樁案件的錯綜複雜的因果關係之中,這是一場動機明確的謀殺,而絕不可能是什麼路人的偶然失手——兇手和邢啟聖之間,實質是審判與被審判的關係,兇手在那天晚上,既是審判者,也擔當了死刑的執行者!」
周立平沉默不語。
呼延雲重重地拍了一下隧道風亭,拆去了防護網的洞口,黑暗而冰冷:「是的,就在這裡,就在這個隧道風亭旁邊,那天晚上發生了一場審判,一個無意中目睹了邢啟聖把一具具赤裸的、小小的屍體扔進這黑窟窿裡面的人,出於滿腔的義憤,親手執行了對邢啟聖的死刑!兇手只能是那個人,那個社會的棄兒,那個時代的叛逆,那個警察眼中的惡棍,那個民眾心中的公敵,那個為了保護心愛的女孩毅然肩負起一切的囚徒,那個用整整八年的牢獄都不能挫磨掉絲毫正義感的人!」
剎那間,周立平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芒,紅色的,好像一道傷口,然而又迅即黯然下去。
「張春陽,邢啟聖。」呼延雲念到這兩個名字時,鼻子里輕蔑地一嗤,「不錯,這兩個人渣算得上是窮凶極惡、喪盡天良,一直以來無惡不作又屢屢得手的經歷,讓他們誤以為只要心狠手黑就可以在這個世界上為所欲為,於是他們居然以業餘選手的身份去橫挑專業選手——雖然我從來不相信什麼『犯罪是一種藝術』之類的屁話,但我得承認『犯罪是一種技術』,職業罪犯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賭徒,遊走於生死邊緣、一次失手就滿盤皆輸,在一次次『實戰』中早已鍛煉成了生存機器,他們兩個算什麼?一隻鴨子加一個變態,竟然妄想把自己犯下的累累罪行,通過想當然的『詭計』,嫁禍到一個差點被判處死刑、坐了八年大牢、在八年中接觸到各類重刑犯的刑滿釋放犯的身上,這就好像兩個蠢貨,看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就去挑戰泰森,他們的行徑無疑是一場親手把自己送上絞刑架的自殺!」
一場狂風「呼」地襲來,很像是從隧道風亭的洞口裡吹出的、源自黑暗的地底,潮濕而陰寒,冰冷而刺骨,卻也吹散了夜靄,讓對面的周立平變得明亮了一些,甚至能看出他那鏟子一樣外凸的下頜在微微顫抖。
呼延雲伸出胳膊,手指著苗圃外面:「那天晚上,在掃鼠嶺下面的那個十字路口,按照邢啟聖的要求,你走下了車,看著邢啟聖坐上了司機位,把車往這條小巷裡開了進去。憑著直覺,你預感到邢啟聖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而且他讓你做代駕似乎別有用心,就跟了上來,當你悄悄地走進苗圃,當你看到邢啟聖戴上手套,拆掉隧道風亭的防護網,把趙武、李穎、董心蘭的屍體從後備廂中一個一個搬出來,往裡面拋下時,你怒不可遏,挺身而出!邢啟聖在你的臉上看到他見所未見的殺氣,他恐懼極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他根本沒有挑戰你這個『連環殺人狂』的勇氣,只能跪地求饒。他把一切都跟你講了,孩子們的死因,讓你背鍋的詭計,甚至張春陽的詐死……只求你饒他一命,但你——」
「等一下。」周立平抬起手來,「呼延雲,我們第一次見面,沒想到你把我想像得這麼英雄、這麼高大,心領了,可我真的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司機,跟掃鼠嶺這樁案子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說了這麼多話,我才聽明白,你的意思是說,邢啟聖是我殺的,這怎麼可能?我是有不在場證明的。」
「是啊,不在場證明,不在場證明……」呼延雲念叨了幾遍,忽然昂起頭,望著頭頂那棵大槐樹一根嶙峋的枝丫,不再說話了。
苗圃里死一樣的寂靜,周立平一動不動地站著,一言不發。忽然,公交自動化設計研究院的燈齊刷刷地熄滅了,他的身影瞬間為黑暗所吞沒,呼延雲眯起眼睛望了片刻,才看出他還佇立在原地。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周立平,說來你也許不信,掃鼠嶺案件是我遇到的最令我費解的案子之一,這個案子龐雜、混亂、牽扯的人多,涉案人的關係又千頭萬緒,特別複雜,疑點一個接著一個,謎題一道接著一道……在所有的疑點和謎題中,最難解的一道,就是你是用什麼方法,當晚十點半在這座苗圃里殺了邢啟聖,又在十點五十趕到愛心醫院太平間,把並沒有死亡的張春陽搬進冰櫃的,只要破解不了這個不在場證明,那麼對你的一切指控都不成立。」
周立平的嘴角滑過一抹冷笑,黑暗中,呼延雲看不到,但他能感覺到。
「你別笑,真的,我嘗試著用邏輯來解這道謎題,可想盡了辦法、窮盡了腦力,怎麼都解不開,我覺得這不可能啊,還沒有一個罪犯能夠製造出我解不開的謎題呢,直到絞盡腦汁、山窮水盡的時候,我突然恍然大悟,是的,沒錯,你在邏輯層面上遠遠不如我,但有一點,你實在是比我、李志勇、張春陽、邢啟聖乃至所有辦案刑警加在一起都了解得更加透徹而深刻,那就是人性的黑暗——」呼延雲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換句話說,你製造這個詭計並大獲成功的方法,用的不是邏輯,而是人性。」
4
周立平的笑容凝固了。
「我在前面講過,這個案子之所以破不了,不是因為調查的人群有多麼廣,偵緝的難度有多麼大,恰恰相反,正是因為警方在不遺餘力地找你的嫌疑,把精力過多地集中在你的身上,從而忽視了那些看似與本案無關的疑點。這些疑點就像是成百上千塊樂高積木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塊,沒有它,也能拼出個大致模樣,但是少了這麼一塊,怎麼拼都還欠那麼一點兒,都還不夠完整。比如,那天晚上,當邢啟聖在掃鼠嶺上拋屍的時候,在他的辦公室里怎麼還有一位『邢院長』?
「那個人當然不是小偷,他進了辦公室之後不僅開了燈,還穿上邢啟聖的衣服來回走動,這一切都說明,他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院長還在辦公室』,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當然是在製造邢啟聖的『在場證明』,那麼反過來說,就是為他製造另一個地點的『不在場證明』,不在哪個場?當然是掃鼠嶺!」呼延雲豎起右手的食指說,「邢啟聖幫張春陽詐死,張春陽幫邢啟聖出謀劃策焚屍滅跡,看起來是一場對等的利益互換,其實不然。張春陽的詐死,對他自身而言風險幾乎為零,因為將來他拿著視頻勒索陶灼夭,即便是陶灼夭發現他其實沒死,也不敢報警,頂多猜中同謀的是邢啟聖,把他開除;而邢啟聖則不一樣了,一旦隧道風亭下面的孩子屍體被發現,警方肯定會追查到底,拿你周立平頂鍋當然是個好主意,但你一旦被捕,供出最後把車開上掃鼠嶺的是邢啟聖,到那時怎麼辦,邢啟聖可沒有頂住警方審訊壓力的信心,最好的辦法是提前製造不在場證明。所以,當晚十點多在院長辦公室的『邢啟聖』,正是溜出愛心醫院太平間的張春陽;而邢啟聖趁陶灼夭不注意,把那個拍攝有『馬上風』視頻的微型攝像機摘下後,一定扣在自己手裡,等張春陽到辦公室假扮他,給自己製造完不在場證明之後才肯交給他。
「在這件小事中折射出的是什麼?大部分人看到的是兩個狐朋狗友在做一場利益的互換,但是你,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看出了更深刻的東西,那就是張春陽和邢啟聖都對周圍環境保持著高度警覺,警覺到了神經過敏的地步,稍有風吹草動他們都會做出迅速反應。此外,這兩個看似互相掩護的盟友,從內心深處都在提防著對方,都像商人一樣一分一厘地算計,不能讓你賺了,不能讓我虧了,不能讓你把我當替罪羊給賣了。我相信你在監獄生涯中,看到最多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真實的監獄可沒有電影《監獄風雲》那樣的『友誼常在你我心裡』,有的只是背叛和詐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道貌岸然,在沒有陽光的角落裡損人肥己,這就是人性!這一點邢啟聖和張春陽彼此心知肚明,而你要利用的,就是他們對周圍環境的過度警覺和對對方的小心提防!」
停了一停,呼延雲接著說:「當你看到那三個孩子的屍體的時候,幾乎肯定對邢啟聖下了殺心,還有張春陽這個幫凶,也必須受到懲罰!但是另外一個問題也是你必須考慮的,那就是殺了邢啟聖之後怎麼脫罪?這真的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你的臉已經被天眼攝像頭拍到,你對警方的刑偵水平和辦案效率心知肚明,你知道自己很快就會被捕,這個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所以你要考慮的,是再一次被法網罩住之後怎麼脫身。這時,你的大腦像一架高速運轉的發動機,瞬間,在西郊連環兇殺案受審時的經驗,在與形形色色的刑警打交道時了解到的刑偵程序,在監獄八年跟各種重刑犯學習的反偵查技術,全都調動起來!你看著這苗圃里的一切一切:果樹、土路、隧道風亭、作廢的地鐵站,你精確估算著警察們到來後會進行的每一步工作,你甚至能看到這裡接下來會發生的所有場景:高高架起的警用鹵素燈將這裡照得恍如白晝,犯罪現場勘查專家低頭彎腰一寸一寸地展開帶狀搜索,法醫下到隧道風亭的底部進行驗屍,刑警用靜電吸附儀對小巷水泥地面的輪胎痕迹進行提取,方圓一公里的所有住戶家的房門都會被敲開接受調查走訪,周圍的每一條交通要道都駐守著荷槍實彈的武警,任何人的出入都會被反覆盤查,市交管局和市網安辦的值班人員已經洗去困意,全力調集和檢查案發地附近的監控視頻——掃鼠嶺下,這座在夜色中酣睡的巨大都市將被徹底喚醒,利齒獠牙,雷霆萬鈞,而你無路可退,沒有援軍!」
周立平望著呼延雲,被風吹打的雙眼閃爍著凜凜的目光。
「面對孩子們的屍體,你憤怒,痛恨,面對邢啟聖和張春陽的陷害,你有痛苦,也有恐懼,但你用常人無法想像的意志壓抑住了所有的情緒,用驚人的冷靜和理性思索著對策。從當天早晨開始:你說了哪些話,見了哪些人,工作狀態什麼樣,你下班時間是幾點,你回到家買的啤酒,便利店的購物小票扔在哪兒,你手機的通話記錄,你打車到童佑護育院時坐在計程車上的位置,到達護育院的時間,你開車帶邢啟聖來到掃鼠嶺的行車路線,你進苗圃後做過哪些動作,在什麼地方可能留下指紋和足跡,還有,殺死邢啟聖的方法,怎樣處理這些屍體,回憶你參加越野跑訓練時看到的附近單位攝像頭的位置和方向,挪走斯派車並將之藏入視覺盲區,撤離犯罪現場的最佳路線……哪些有利,哪些不利,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在分秒必爭的有限時間裡,樁樁件件你都要考慮得一清二楚,半點兒紕漏也不能出!因為你將要面對的審訊壓力,很可能比十年前還要巨大!當然換個角度看,這也未必是壞事,警方把所有的目標都集中到你的身上,反倒成了可以利用的最大破綻,這就好像射箭,當所有的箭都射向同一個靶心時,前面射中的箭反而會遮住真正的靶心,那麼只要在時機適當的時候,亮出一個事先準備好的假靶心,所有的弓箭手都會以為,是自己的偏見導致瞄準時產生了視覺上的偏差,而這個假的靶心,就是你的不在場證明,就是躺在冰櫃里的張春陽的那具屍體!」
沉默良久的周立平再一次開了腔,聲音低沉:「說了半天,你還是沒有講清楚:我是用什麼方法,那天晚上十點半在這裡殺死了邢啟聖,卻在十點五十分把活生生的張春陽搬進太平間的冰櫃里的?」
「在回答你的問題前,我想先說一件小事,那就是為什麼在殺死邢啟聖之前,你要逼著他打一一〇報警。」呼延雲說,「坦白地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猜不透兇手的用意。把屍體拋進豎井並放火焚燒,目的不就是毀屍滅跡嗎,可是一報警,不等於把罪行詔告天下了嗎,這個行為跟毀屍滅跡的目的是完全相反的啊!還有,一一〇對所有的來電都有錄音,一旦發現屍體身份,必定會根據聲音核查出報警人就是死者之一,這不等於幫警方鎖定犯罪時間了嗎?後來我才漸漸明白,兇手要做的,就是要給警方一個精確的案發時間,因為他的不在場證明詭計,都要憑藉這個時間才有效。」
呼延雲望著周立平說:「殺死邢啟聖之後,你迅速清理了留在犯罪現場的痕迹,然後挪車,接著飛快地向山下跑去,你必須要用一個警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交通工具,實現空間上的大挪移。十點四十分左右,你跑到李志勇所在的小區,打開他的捷達後備廂,藏了進去,並打電話給他約架:十一點整,在杏雨路。李志勇跟你是老仇人,被你用話一激,當然接招。他開車後,你用手機GPS定位,等車到了杏雨路附近停下,聽李志勇下車後,你再從後備廂里鑽出來,跑到和他約好的地點。這樣一來,事後警方怎麼都搞不明白你怎麼用半個小時就從掃鼠嶺趕到杏雨路的,只能相信你說的十點多就已經從掃鼠嶺離開的言辭了——」
「呼延雲。」周立平突然打斷了他,「跑題了吧?」
「跑題?」
「對啊,我剛才問你的,是我怎麼在十點五十分到愛心醫院太平間把張春陽搬進冰櫃的,不是我怎麼樣在十一點趕到杏雨路的。假如我用了你剛剛說的方法,藏在李志勇的車的後備廂里,你剛才也講了,天眼系統查過,李志勇當晚開車去杏雨路,全程都沒有改道,那我是怎麼跑到愛心醫院去的?難道我是趁捷達車等紅燈的工夫,在愛心醫院附近提前下車,去了太平間搬運屍體?可是你計算過時間沒有,那樣做的話可是繞了個大遠,我是不可能在十一點到達杏雨路的!」
「我沒有說你中途下過車。」
「我明白了,你是說我其實是在跟李志勇打完架之後,去太平間把張春陽搬進冰櫃的,是嗎?」周立平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絲嘲諷,「可是——」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可是——」呼延雲看著他,「你是想說,可是愛心醫院太平間從晚上十一點鎖門,到第二天早晨九點才開門,這個時間你根本不可能溜進去搬屍的,對嗎?」
周立平把牙齒咔咔咬了兩咬:「東拉西扯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沒有,說到底你還是沒法子在最關鍵的問題上自圓其說。」
「不,我能!」呼延雲慢慢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怎樣做到在十點五十分把張春陽搬進冰櫃的。」
他的口吻是那樣沉著,又是那樣堅定,這讓周立平的心跳陡然加快,快到他自己幾乎都能聽到那一連串的「怦怦」聲,也許正是為了掩飾這個聲音,他故意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用嘲諷的口吻說:「那你告訴我,我是怎麼做到的——難不成我是讓張春陽自己躺進冰櫃的?」
呼延雲的雙眸,在暗夜中突然迸射出逼人的光輝:「對!你就是讓張春陽自己躺進冰櫃的!」
5
死一樣的寂靜。
沒有風聲,沒有草動,甚至連掛在老槐樹上的那架破風車也停止了枯槁欲裂的咔嗒。
一瞬間,他頭重腳輕、兩眼發黑,彷彿被倒著拋進了隧道風亭,井口陰寒,井壁幽深,井底卻深不可測,他在無可遏止地下墜,下墜……
不!他只是詐我一詐,他不可能猜到我到底用了什麼辦法!
「呼延雲,你瘋了!你說的什麼胡話?我讓張春陽自己乖乖地躺進冰櫃,這怎麼可能?他憑什麼要聽我的話?」
「他不會聽你的話,但他會聽邢啟聖的話。」呼延雲平靜地說,「電話記錄顯示,邢啟聖在生前最後幾分鐘,除了打電話給一一〇報警之外,還曾經打通過自己辦公室的電話,這也再一次證明,辦公室里有一個邢啟聖事先安排好的『替身』——邢啟聖之所以不打張春陽的手機,是因為他考慮到萬一張春陽『死了』的事情將來泄露出去,警方一旦啟動刑事調查,肯定會查通信記錄,如果發現自己和『死後』的張春陽打通過手機,就穿幫了——邢啟聖打給自己辦公室座機的電話,通話時間雖然很短,不過這沒關係,管用的話,一句就夠了。」
「一句……」周立平使勁吞咽了兩下喉結,「是什麼?」
「你讓邢啟聖告訴張春陽:『陶灼夭好像有所察覺,已經把機票退了,要去太平間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該死!
該死透頂!
整整一個晚上,彷彿是一隻躲在地洞里的鼴鼠,聽著鎬頭在地面上敲敲打打,一直為此前所做的一切加固和偽裝而心存僥倖,但在這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鎬頭鑿穿地洞後,直射進來的那一束白光。
周立平閉上了眼睛。
「聽到這句話,張春陽慌了,萬一陶灼夭到了太平間發現他不在,或者發現他其實沒有死,那這場戲可就算徹底演砸了。以邢啟聖的為人,完全有可能分分鐘反水,把真相告訴陶灼夭,到時候『馬上風』的視頻在邢啟聖的手裡,陶灼夭必定對他言聽計從。以陶灼夭的勢力,有的是幫邢啟聖隱藏和處理那三具孩子屍體的辦法,而且無論是從陶灼夭還是邢啟聖的安全考慮,他們肯定會讓翟慶派人殺張春陽滅口!我剛才說過,那天晚上,張春陽和邢啟聖一樣,精神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幾乎可以說是神經過敏,稍有個風吹草動就會立刻做出反應,所以他決定馬上趕回太平間去——這時,你又讓邢啟聖對張春陽講了第二句話。」
周立平睜開了眼睛。
「這第二句話就是,讓張春陽務必在二十分鐘內趕回太平間,找個空的冰櫃躺進去——」
「不對,這不可能,張春陽不會接受這個主意!」周立平說,「愛心醫院引進那套冰櫃,是張春陽找關係搭的線,他從中狠狠撈了一筆回扣,他知道那個冰櫃有重力感應裝置,只要躺進去了屍體就會自動上鎖,啟動冷凍程式,張春陽才不會找這個死呢!」
「看來你對這個冰櫃的特徵也很熟悉啊。」呼延雲一笑。
「那套冰櫃有一段時間出故障,找原廠修要花一大筆錢,愛心醫院知道我在監獄學過冰箱冰櫃的維修和保養,所以找我幫過忙。」周立平連忙掩飾道。
呼延雲倒不在意:「當我想出這個讓張春陽自動躺進冰櫃的方法之後,我專門給法醫打了個電話,從她那裡得到確認,張春陽是被凍死的,這更加讓我相信自己的推理沒有錯。接下來就是解開最後一道難題了:張春陽可不是傻瓜,就算他不知道冰櫃的結構,打開一看寒氣逼人的,他也不敢往裡面躺啊……直到我親自去了一趟愛心醫院太平間,才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原來,愛心醫院的那座大樓原本是棟商務樓,愛心慈善基金會為了辦醫院才租下,出租方出於避諱,專門要求太平間由愛心醫院單獨建造,且系統獨立——包括電力系統在內。在太平間的旁邊有一個小屋,裡面裝著發電機,牆上掛著配電箱。張春陽回去後,先溜進小屋,打開配電箱,把對應冰櫃的那個電閘拉掉就行了,絲毫不影響外間的其他用電,甚至連冰櫃室的照明用電都不受影響,所以那兩個值班工人毫無察覺。接下來,他再次偽裝成祭奠死者的家屬進入太平間,躺進T-E-3冰櫃,剛開始有一點兒冷,克服一下就沒事了,冰櫃的內部有空氣循環,不存在窒息問題,就等著陶灼夭來『驗屍』了。即便陶灼夭不來,因為斷電的緣故,重力感應裝置沒有啟動,冰櫃也沒有上鎖,想出來隨時可以出來。
「警方在調查太平間的時候,查出T-E-3冰櫃只在案發當晚十點五十分開關過一次,這是因為,那個計時器是獨立內置的,自帶電池,所以它不受冰櫃系統的停電影響——當然,對上述這一切,你也知道,不僅知道,你還準確地預測到了張春陽接下來要進行的每一步行動,從這一刻起,張春陽已經坐上了你給他設計好行程的死亡列車,每一站都是既定的,絕無中途下車的可能了……」
「胡說!」周立平的忍耐已經接近極限,「電閘已經拉掉,十一點整太平間又已經上鎖,那麼我是怎麼殺死張春陽的?!」
「很簡單。」呼延雲盯住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了終極答案——
「太平間上鎖,旁邊那間小屋可沒有上鎖,只要你和李志勇打完架分開後,走進小屋,把拉掉的那個電閘推上去就行了。」
周立平的視線一陣模糊,眼前的呼延雲出現了重影……他看不清對手了,而對手卻把他從裡到外,連五臟六腑都看了個清清楚楚!
「冰櫃的電力重啟,重力感應裝置立刻啟動,T-E-3冰櫃自動上鎖,冰櫃里的氣溫迅速下降到零下十八攝氏度,在這樣的低溫環境下,張春陽的意識不可能維持太久的清醒,他可能短暫地掙扎過,他可能大聲地呼救過,但那兩個工人喝多了酒,早就睡得像死豬一樣了,何況冰櫃室的鐵門具有極好的隔音效果……」
周立平目視前方,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個正在瓦解、粉碎、頃刻間就將全線崩潰、一敗塗地的自己,他想用雙手把自己重新收掃、聚攏、拼接、黏合,但是任憑怎樣努力,依然無法消除那碎裂的紋路和破損的痕迹。
他惡狠狠地瞪向呼延雲,儘管他的視線已經散亂到看不清呼延雲是不是真的站在自己所瞪的方向:「你剛才明明說那天晚上邢啟聖和張春陽在彼此利用的同時,也互相猜忌,那麼你又憑什麼斷定邢啟聖讓張春陽鑽冰櫃,張春陽就一定會鑽,難道他不怕邢啟聖從掃鼠嶺辦完事下來,到太平間旁邊的小屋去打開電閘,陰他一刀嗎?別忘了邢啟聖跟愛心醫院的關係非常密切,對太平間的電力系統,他未必不清楚——」
「果然……」
雖然只有兩個字,但這兩個字中所包含的沉著、鎮定和堪破一切的自信,令周立平的聲音有些顫抖:「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果然。」呼延雲說,「果然被我猜中了,你連這一點也想到了。」
「我……我想到什麼了?」
「當你逼著邢啟聖打電話給張春陽的時候,你就知道,張春陽是一定會提防邢啟聖有詐的,可你並不擔心,因為你知道張春陽照樣會鑽進冰櫃里去,因為他自恃還有一著『後手』,即便冰櫃真的被人通電上鎖,他也能逃出生天。」
「什麼後手?」
「手機。」呼延雲說,「警方在冰櫃里找到張春陽的屍體時,發現手機沒在他的兜里,而是在他的手邊。刑警們以為手機是不小心從兜里滑出來的,其實不是,張春陽之所以敢鑽冰櫃,就是因為他認為萬不得已時,還可以用手機打給外面求救……當張春陽發現冰柜上鎖並開始迅速降溫時,確實曾經拿出手機來想報警或求救——可惜,他千算萬算,還是比你少算了一招。」
周立平抬起手,用手掌咯吱咯吱地揉著眼眶,以掩蓋血液湧上顱骨幾乎撐爆的劇痛……詭計被破解,只能說技不如人,可是連內心最深埋的意念都被對方挖掘出來,那種恥辱,真是錐心刺骨的痛苦。
呼延雲看出了他的不堪,但還是要把話說完:「因為你見過他正在使用的手機——我並不是黑iPhone,但iPhone 8依然沒有解決低溫環境下自動關機這個bug……對於那天晚上在冰櫃里瑟瑟發抖的張春陽而言,這真的是個要命的bug。」
完了。
徹底完了。
一切都完了。
自己在那個晚上的所有謀劃、算計,在半個月拘押時間裡的剋制、隱忍,此時此刻,都像被洪水沖開的堤防一樣崩塌……
不能認輸,不能投降,因為,還沒到時候!
他喘著粗氣,使勁吞咽了幾下,多少減輕了鼻腔里酸痛的溺水感,重新抬起沉重的頭顱,甚至比先前故意昂得高了一點兒:「那麼,你有證據嗎?」
——那麼,你有證據嗎?
剎那間,他感到一陣驚喜,因為他不僅突然看清了對面那張娃娃臉,而且整個晚上,第一次在娃娃臉上看到了一絲沮喪。
「那麼,你他媽的有證據嗎?」
他向呼延雲逼近了一步,惡狠狠地追問了一句。
呼延雲耷拉下了眼皮,嘴唇撮成一個圓圈,輕輕地吐了個「呼」字。
「剛才我說的一切,都是純粹的推理,沒有絲毫的證據。」呼延雲重新把目光投向他,「我確實嘗試著尋找證據,比如在配電箱的電閘上,我試圖找到你的指紋,可惜沒有找到,你在那樣緊張的情況下都沒忘了擦拭指紋,我真的非常佩服你的沉著、勇毅、精細與無比強大的意志力。作為一個推理者,只做出推理而拿不出證據,是失敗的,是不能讓人信服的,對此我深感抱歉。」
周立平呵呵兩聲冷笑。
「我的話已經講完了,只是有兩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希望你能給我答案。」呼延雲說。
周立平一言不發。
呼延雲兀自道:「第一,你為什麼要挪走那輛斯派?那上面並沒有發現任何對你不利的證據,而且你應該明白,不管燈下黑這一招兒多麼高明,警方早晚還是會找到它,你把車開上掃鼠嶺,繞個圈再回到小巷裡,是要花費一點時間的,而那天晚上,對你來說,沒有比時間更寶貴的了。」
沒有回答。
呼延雲苦笑了一下:「第二個問題,恐怕你更不會回答我了吧……就是被捕後,只要你拿出搬運張春陽屍體這段供詞,警方很快就會釋放你,可是你一直沒有說。當然,你說是因為邢啟聖答應你,只要你幫陶灼夭保密,他就幫你解決董玥的戶口,但是在我看來,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那麼我就不懂了,為什麼你寧可在看守所里戴著手銬腳鐐苦挨了那麼久,都不拋出這段謊言來自救,偏偏在前幾天突然把它說了出來呢?」
仍然沒有回答。
「你不說,就算了,但是有幾句話,我還是想說。」呼延雲凝視著他,嚴肅地說,「無論邢啟聖還是張春陽,他們都是徹頭徹尾的惡棍和人渣,他們憑藉一定的權勢和地位,為非作歹、巧取豪奪,肆無忌憚地侵害那些無辜者的權益乃至生命……但是,周立平,請你記住:一個社會的正義和公正,絕不能靠著私刑來實現。十年前你殺死房志峰,還可以說是正當自衛,但這一次則不然,這一次你是在對方完全沒有反抗能力的情況下故意殺人!你的行為,是必須受到譴責且不可原諒的罪行!」
呼延雲深深地出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作為推理者,我承認我沒有找到可以指證你的證據,但作為一個法治社會的公民,我依然有必要提醒你,你接下來最正確的選擇是去公安部門自首,誠實地供述出你的罪行。當然,也許你會嘲笑我的這個建議幼稚和可笑,也許你認為只有私刑處決了那兩個人渣才是替天行道,但是你要知道,假如你那天晚上沒有殺死邢啟聖,而是把他和張春陽一起逮送司法機關,法律同樣會還趙武、李穎、董心蘭一個公道。」
周立平凝視著他,無聲地凝視了很久很久,然後轉過身,大步走出了苗圃,走下了掃鼠嶺。
6
也許是走得太快的緣故,周立平出了一身透汗,他將衣領的扣子鬆開,還是覺得悶熱,乾脆把上衣的扣子都解開了,因為動作太猛,一顆扣子從他的指縫崩飛,他竟然毫無察覺。直到走出巷子,站在十字路口,他才停住腳步,注視著眼前空蕩蕩的街道。
那天晚上,他就是在這裡下的車,本來一身酒氣地躺在后座的邢啟聖突然醉意全無地坐到了駕駛位上,還拿出一百元給他說:「這邊計程車很少,黑車很多,你直接打個黑車回家吧,不要用滴滴叫車,我這兒沒法報銷。」
他覺得奇怪,不是已經給我錢了,怎麼又提報銷的事兒?再說了,打黑車不是也沒法報銷嗎?
在這番語無倫次的叮囑中,在邢啟聖突然消失的醉意里,他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多年的牢獄生涯,毋寧說是一種最嚴酷的生存訓練,無論是與幾個甚至十幾個窮凶極惡的歹徒同居一室,還是放風時多抬了一下眼皮就會招致頭破血流的毆鬥,抑或眼睜睜看著獄霸把冰溜子裹上泥土就能在深夜殺死獄友且不留任何物證,都早已使他對任何危險產生了野獸般敏銳的第六感。
所以,他跟了上去。
斯派開進了苗圃,停在了隧道風亭前面,卻沒有開燈。他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棵松樹的後面,朝斯派的方向觀望。很久很久,邢啟聖才走下車,打開後備廂,往地上搬東西。起初他並沒有看清邢啟聖搬的到底是什麼,說軟不軟說硬不硬的三個物體,好像樹苗似的。直到邢啟聖打開手機燈照明,拆隧道風亭的防護網時,光芒一倏的瞬間,他看到了仰躺在地上的其中一張臉。
沒有血色、沒有生氣,眼睛還睜著,微張的嘴巴里伸出半截舌頭……就是那個曾經無數次地找到他,痛罵邢啟聖是「野獸」,罵著罵著就泣不成聲的小趙武!
他猛地從松樹後面站了起來。
邢啟聖被嚇壞了,手一哆嗦,手機掉在地上,光簇又照亮了另外兩張小臉。
一個是李穎,他記得她只有五歲,智力發育有些問題,遇到任何傷害或病痛都會躺倒在地上,把身子蜷成一團,像一隻祈求饒恕的小貓……此時此刻,她躺在地上的身體終於不再蜷起,永永遠遠地舒展開了。
還有一個是董玥的妹妹,名叫董心蘭,今年九歲,因為嘴角有些上翹的緣故,看起來永遠在微笑,哪怕命運對她那麼殘酷,她也總是微笑著的……就是他安排她們姐妹倆團聚,董玥抱著妹妹痛哭失聲的情形,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後來,他從趙武那裡聽說邢啟聖對小心蘭做過一些很壞的事情,他曾經想過報警,但小心蘭患有輕度腦癱,沒法子把自己的遭遇講出來,根本無法指證邢啟聖。他窩了一肚子火,氣得不行的時候曾經當著董玥罵過邢啟聖,反而惹得董玥擔心起妹妹來,自己安慰了她半天,才算把事情掩飾過去,並且拍著胸脯向董玥保證,絕不會讓人傷害小心蘭一根寒毛。
這個誓言在董玥突然離開本市以後,在他的心裡變得更加堅定。
可是現在,躺在地上的小心蘭,纖細而柔軟的白色脖頸幾乎扭成一個直角……她望著他,嘴角還掛著微笑,彷彿是在向他抱歉,自己跟姐姐一樣,要不辭而別,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需要他的照顧了……
邢啟聖一邊後退著一邊說:「立平,老周,這不是我乾的,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說……」
他沒有看清周立平是怎麼衝到他身前的,小腹已經被重重地踹了一腳,厚厚的腹部皮下脂肪傳來被踹得稀碎的水樣聲,巨大的疼痛使他瞬間昏死了過去。
周立平沒有再管他,而是慢慢地走到了三具屍體的旁邊,蹲下,一個接一個地輕輕拍著他們的小臉,嘴裡嗚嚕嗚嚕地嘟囔著根本不算是吐字的發音,好像是要喚他們醒來。當他明白他們再也不會醒來的時候,他又把他們挨個地抱起,摟在懷裡,緊緊地摟著,用自己的體溫給他們赤裸的屍體最後的溫暖,他撫摩著他們的頭髮,淚珠子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們冰冷的小臉蛋上……
最後一個抱起的是李穎,最後一個放下的也是李穎,五歲的小女孩,身體很輕,輕到幾乎沒有,不存在似的。當他把她放回地上的時候,他突然揪住自己蓬亂的頭髮,目眥欲裂地對著黑暗的天空大吼大叫起來,起初只是破口大罵,後來就變成號啕痛哭!從十年前他被捕入獄開始,他就再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一滴也沒有!他已經給自己的人生選擇了一條流淚無用的道路,那麼他就絕不會再讓一絲水光湧上眼眶!可是現在,面對著這三具小小的屍體,他把積蓄了整整十年的淚水一齊傾倒了出來!
但是,就算在情緒失控的時候,他依然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把撕扯下來的頭髮掉落在地上,一根也不行!否則會被警方提取,作為他曾經來過犯罪現場的證據。
大約也就在這一刻,邢啟聖的死,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那個被世界誤認為是殺人狂的人,終於要大開殺戒了。
邢啟聖呻吟了一聲,慢慢醒了過來,周立平不打算拷問他,儘管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他樣樣精通,但是為了避免警方在偵訊中懷疑這是仇殺,他還是打算少用一些酷刑。好在邢啟聖出於巨大的恐懼和強烈的求生欲,根本不需要他多問什麼,就把三個孩子的死和與張春陽一起商量的拋屍焚屍並嫁禍於他的計劃交代了個乾乾淨淨,甚至連張春陽的詐死以及現在在護育院院長辦公室扮演他的替身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他還把那個拍攝有張春陽詐死的微型攝像機交了出來。
周立平靜靜地聽著,頭腦中的思考卻猶如光速一般迅疾。邢啟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想到了相應的對策,而且所有的對策都是雙線的,一條線是要化解乃至反噬邢啟聖和張春陽的構陷,這個不難,這倆蠢貨簡直把犯罪當成兒戲,所作所為破綻百出,足以供自己利用;另一條線是怎樣應對必將到來的被捕,這個比較麻煩,眼下的局面對自己十分不利,一旦案發,警察是一定會找上門來的,所以必須儘快想到一個辦法,一個既能殺死邢啟聖和張春陽,又能給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方法……
剎那間,數年前林香茗探監時對他說過的那句話,電光火石一般閃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最好的謎面,是從一開始就給出虛假的謎底!」
對!
對對對!
不要等待案發,而要主動案發!
因為,這個詭計能否成功,最關鍵的就是時間!
逼邢啟聖打電話報警,他的聲音一定會在一一〇留下記錄,這樣就可以「幫助」警方把犯罪時間牢牢地鎖定在一個有限的區域內。
清理犯罪現場的所有痕迹,讓一切都看起來像是個富有犯罪經驗的老手所為。
拋屍、焚屍,當警方在隧道風亭下面找到孩子們的屍體時,所有人都會認為罪犯是個窮凶極惡的變態殺人狂——
一如他的「人設」。
警方通過天眼監控系統,很快會找到他這張臉,一旦看到他這張臉,他們會迅速認定這就是「謎底」。
隨著犯罪嫌疑人的入獄,刑偵工作的重點將不再是勘查現場和搜集證據,而是對他的審訊。
這方面他有足夠豐富的應對經驗。
他會按照自己精心設計的計劃,有條不紊、分毫不差地在每一個階段給出警方需要的口供。那些供詞,要荒唐卻又可以查實、要虛假卻又有據可查,既要確保每句回答的反應時間和語調語速都保持穩定和一致,符合他的「犯罪人格特徵」,又要在適當的時機,用畫蛇添足的言辭來暴露我的「心統失調」,讓警方誤以為抓住了破綻,從而轉移勘查重點,展開對愛心慈善基金會的調查——特別是對陶灼夭和張春陽關係的調查,逐漸建立起掃鼠嶺案件和張春陽失蹤的邏輯關係。當他們隱隱然開始懷疑對他的抓捕是一場錯誤時,在潛意識中就會等待著那個「糾錯」的機會。到那個時候,他不能著急,必須沉住氣,像磐石一樣等待,等到他們在審訊中突然反覆提及陶灼夭和張春陽的名字時,他就提出要見一下陶灼夭才肯交代,如果警方的回答是「不行」(而不是「容後再議」),那就證明陶灼夭已經回國並正在接受審訊,那時他再拋出搬運張春陽屍體這個重磅炸彈,來一個徹底翻盤!
與其說是鬥智,不如說是斗心!
呼延雲說得沒有錯,由於法制建設的不斷進步,司法部門在刑事偵緝和審判中越來越重視無罪推定,任何存在疑點的案件,最終的處理都會朝著對嫌疑人有利的方向傾斜。
最好的謎面,是從一開始就給出虛假的謎底。
接下來就是邢啟聖的死,一切正如呼延雲推測的那樣,他逼著邢啟聖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院長辦公室,以陶灼夭生疑為借口,讓張春陽回到太平間,拉掉電閘,鑽進冰櫃里裝死,另一個打給一一〇報警……打第一個電話時,邢啟聖恐懼極了,認為周立平是要殺死自己和張春陽了,打第二個電話時,邢啟聖又面露喜色,以為周立平是讓警方過來處理,可是接著又面如死灰,「掃鼠嶺地鐵著火了」,可他還沒來得及拋屍和放火啊……
他還沒有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已經被周立平的鐵臂勒住了脖子……
望著地上的四具屍體,周立平知道現在是分秒必爭的時候了,消防車很快就會趕到。
他迅速打掃了犯罪現場,不留一絲一毫自己曾經來過的證據。
然後,他把三個孩子的屍體扔下了隧道風亭——扔的時候他又流下了淚水,抱著孩子們的屍體,他於心不忍,可這又是沒法子的事情,他不停地跟他們說著對不起,告訴他們這都是為了給他們報仇的無奈之舉……
相比之下,扔邢啟聖的屍體倒要痛快得多,只是他故意將這具屍體第二個扔下,避免警方從拋屍的順序上覺察到什麼。
最後是把邢啟聖早已放在後備廂里的汽油倒進隧道風亭,再將他的Zippo打火機打開——
「咔吧」一聲,清脆而響亮。
黑暗中猝然騰起的一簇火苗,在夜風中狂舞而不熄,火光照耀著周立平的臉,他感到溫暖、熏然,甚至有點兒陶醉,他覺得那簇火苗就是他自己,在黑暗中隱忍、沉寂、堅守了那麼多年,似乎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擦亮。
他把打火機扔了下去。
瞬間,猶如爆炸一般,「轟」的一聲,翻卷著的火光和熱浪彷彿一隻被激怒的紅龍,從隧道風亭的底部猛地騰起!
周立平慢慢地回過頭,鐵鏟一樣的下巴堅毅地向前凸起,神情嚴肅地望著掃鼠嶺下那座正在酣睡的巨大都市,他知道,當明天早晨的太陽升起時,他將獨自一人進行一場力量對比懸殊的決戰!
他走向斯派,開出苗圃,穿過隧道一般黢黑的小巷,向蒼莽莽的掃鼠嶺上駛去……
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雖然被拘押期間他曾經反覆地回想,但此時此刻再一次在腦海中閃現,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在看守所的時候,他精細地琢磨著掃鼠嶺上的每一個細節,查找自己有無錯誤或疏漏,那種回憶是「技術型」的,而剛剛在與呼延雲一番對話之後,他對那晚的回憶則是「情感型」的,是以胸中澎湃,久久不可抑制。直到他走上無定河引水渠上的那座漢白玉欄杆的石橋時,一陣伴隨著夜風的汩汩聲傳來,彷彿撫慰的和弦,他的心才漸漸平靜了一些。他向橋下望去,知道那聲音是尚未結凍的河水在流動,但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抬起頭,遠處的青石口水電站在茫茫夜色中好像一堵沒有開窗的牆。
他見過這樣一堵牆,但那一次,命運卻為他打開了一道神奇的窗。
服刑到第五年的時候,他用一根長釘,扎爛了那個吹噓自己強姦多名幼女的犯人「老黑」的陰囊,被上了腳鐐,關進小號。
他開始絕食,水米不進,獄警告訴他,這種公然對抗改造的行為,只會招來加刑,他靠在冰冷的牆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幾天後,緊閉的鐵門突然打開了,獄警們摻著已經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的他,來到了審訊室。
審訊室沒有窗。他癱坐在椅子上,望著對面那堵鉛灰色的牆,覺得自己可能要永遠被封閉在這樣一個水泥棺材裡了。
一杯水。
一個裝滿水的紙杯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給他拿來這杯水的人,在他的對面坐下了。
他很想喝水,乾裂的嘴唇忍不住對水的慾望,但他還是忍住了,他想對抗這一切:命運、腳鐐、沒有窗的牆,還有這杯水……
「周立平,你好,我叫林香茗。」
聲音親切。這個名字他非常熟悉,五年前,律師曾經告訴過他,如果不是一個名叫林香茗的警察力證他的犯罪證據不足,他會被判處更長的刑期——甚至死刑。
他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潔白、英俊的面龐,一雙明亮的眼睛裡放射出清澈的光芒,嘴角掛著他久違了的異常溫暖的微笑。
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個「恩人」,有些手足無措,搞得腳鐐嘩啦啦一陣響。
接下來,林香茗對他說了一些話。他神志有些昏亂,想不起都說了什麼,似乎是介紹自己正在做一個什麼學術項目,希望能夠得到他的配合,他稀里糊塗地點著頭,但是當聽到林香茗說出「變態殺人」和「變態人格」時,他突然抬起頭來,內心一陣痛楚。這痛楚五年未有,似乎是因為林香茗居然也把他當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你不要誤會——這只是個借口。」林香茗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個牛皮紙文件夾,低聲說,「我要是不拿這個學術項目當借口,也不可能見到你……你喝點兒水吧。」
周立平長出了一口氣,趕緊拿起紙杯,把水喝了個精光。
「我是聽說了你絕食的事情,專門來探望你的。」林香茗溫和地說,「不要這樣,也不應該這樣。這個世界是一個天平,好人和壞人各自站在天平的兩端,大部分人不好也不壞,站在天平的中間,整個世界到底向善還是向惡,其實是由兩端的比重決定的,多一些好人,世界就美好一些,多一個壞人,世界就糟糕一些,你是好人,不應該故意懲罰自己,使這個世界向惡的一端傾斜。」
周立平獃獃地望著他。
林香茗站起身,走到門口,讓門外的獄警給周立平拿來飯菜,特別叮囑要一碗粥,別太燙。
等飯菜來了之後,他親自端到周立平的面前,然後坐到他的對面,看著他吃喝。接下來他們又聊了很多很多,林香茗勸他馬上結束絕食,好好改造,並承諾回頭開一份精神鑒定報告,指出周立平襲擊老黑是間歇性精神障礙導致的突發行為,可以免除刑事責任……關於西郊連環兇殺案,林香茗沒有主動提起,倒是周立平忍不住說了一句,說沒想到警方還真把自己當成真兇了。林香茗苦笑著說:「最好的謎面,是從一開始就給出虛假的謎底……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你都給急於解謎的警方留下了太多指向你的線索。」周立平問他,據說是一個姓呼延的推理者通過漫畫書幫警方提前鎖定了自己,是不是真的。林香茗趕緊解釋,說呼延雲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周立平看他有些緊張,忙說不會計較這件事,出獄後自己只想找一個人算賬,那就是李志勇。「他是警察,他抓我,我沒什麼可說的,但是他後來毒打了我一頓,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告訴他,李志勇非常喜歡的一個女警,是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第三位受害者。
周立平愣了一下,埋著頭,一勺子一勺子地把碗里的粥喝完了。
那天會面的時間很短,也許很長,但至少周立平覺得很短。有些人相處一輩子也形同陌路,有些人只見一面就覺得肝膽相照……後來他一直在想,假如自己在學生時代有林香茗這樣一位同班同學,也許就不會對人生絕望到只能通過坐牢來逃避了。那間審訊室沒有窗,但那天會面結束的時候,周立平的心裡突然有了一些光亮。
臨別前,林香茗對他說,自己把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寄存在一個物業的地下保險柜里了,已經繳了十年租金,然後把物業地址和保險柜的電子密碼告訴了他:「你選擇囚禁自己,無論是因為對世界失望,還是因為想逃避現實,或者因為想保護自己深愛的人,我都尊重你的選擇……但是,我想給你留下一個可以洗刷自己冤屈的機會,什麼時候用,用不用,都在你自己。」
周立平有些茫然,但還是點了點頭。
林香茗站起身,伸出了手,他也站了起來,緊緊地握住了林香茗的手。他的鼻子發酸,但他強忍住了淚水,他有很多話想跟林香茗說,有很多這二十多年都想不明白的問題要問,但最終化成一句:「我不知道將來出去之後怎麼活著……」
林香茗想了想,對他說:「裝一個壞人活給世界,做一個好人活給自己。」
然後,他就離開了審訊室。
刑滿出獄後,周立平想去找林香茗,但打探了許久,都沒有香茗的下落,就連警界內部也眾說紛紜,有人甚至說他犯了重罪已經被處決,周立平不信,堅決不信,死也不信。
不久,他來到那家物業,找到保險柜,按下電子密碼,打開了鎖。保險柜里有一個鋁質盒子,裡面是一枚普普通通的U盤。
他把U盤帶回家,在電腦上打開,裡面只有一段視頻文件,他點擊了播放:一開始,畫面亂糟糟的,好像是在一個廣場上,男男女女,花花綠綠,萬頭攢動,人聲鼎沸,後來猝然響起了一段口琴的聲音——
廣場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口琴聲急促而反覆,嘶啞而黏滯,彷彿一個渴望傾訴的人在劇烈的抽泣中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
周立平的心,猛地揪起!
他想起來了:西郊連環兇殺案發生的那個深秋,雕塑公園舉辦過幾場溫拿演唱會,每次鍾鎮濤上台演唱《讓一切隨風》的時候,都會有這麼一段口琴的前奏,因為聲音特別悲愴,所以在演唱會門口賣黃牛票的他,迄今依然記得。
林香茗為什麼要發這麼一段視頻給我?
正困惑間,舞台上的鐘鎮濤已經開始了沙啞的歌唱——
風中風中,心裡冷風,吹失了夢,
事未過去,就已失蹤,
此刻有種種心痛……
突然!
突然他在演唱會視頻中,看到了自己!
未滿十八歲的自己穿著一件黑色的夾克衫,站在聽眾席的角落,半張著嘴巴,獃獃地望著舞台,聽著鍾鎮濤的演唱,彷彿聽到了青春夭折的慟哭,神情痛苦而茫然。
心中心中,一切似空,天黑天光都似夢,迷迷茫茫,
聚滿心中,追蹤一片冷的風……
對了,那天自己把票賣得就剩下最後一張了,突然想進演唱會看看,聽聽口琴的抽噎,聽聽鍾鎮濤的歌聲……高中即將畢業,大學很難考上,往後的人生道路到底該怎麼走,他真的是「迷迷茫茫,聚滿心中」,於是驗票進去,站在離舞台不遠處的角落裡聽歌,沒想到被攝像機拍了下來。
林香茗找到這段視頻的意思是——
明白了!
我明白了!
這場演唱會的舉辦時間是在女警高小燕遇害的那天,那首《讓一切隨風》是壓軸曲目,演出時間是十一點二十分,而高小燕的遇害時間是十一點二十五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分身去殺人,也就是說,攝像機拍攝到的這段觀眾席的畫面,恰恰可以成為自己絕非西郊連環兇殺案真兇的鐵證!
周立平抱著腿枯坐了一夜,想先了解一下房玫的近況,再考慮是否向有關部門出示這段視頻。
當他聽說房玫快要結婚的消息時,立刻決定,先壓下這段視頻,將來再說……至於什麼時候才是那個「將來」,他不知道,他也不想去想這件事。
而且,出於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態,他把裝有這段視頻的U盤隨隨便便地扔在抽屜里,並沒有拷貝。掃鼠嶺案件被捕之後,他知道警方一定會在巨細靡遺的搜查中找到那個U盤,也一定會審查U盤中的那段視頻,但恰恰是因為U盤放置得太隨意了,毫無隱藏的跡象,所以警方根本不可能明白它的價值,更不可能看懂那段視頻對發生在西郊和掃鼠嶺的兩樁驚天大案的意義……
獲釋後,他回到家,拉開抽屜,那個U盤果然被警方原封不動地放回了原地。
夜色沉沉,夜風如鐵。
站在石橋上,周立平把手伸進上衣,從襯衫的兜里掏出了那個U盤。
小小的U盤那樣輕,又那樣重,這是唯一能還他清白的證明,這是他跨越了整整十年的宿命。
只是現在,已經不再需要它了。
他揚起手,把U盤遠遠地拋向了空中,黑夜吞沒了它的身影,也吞沒了它落在河水中的聲音。